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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篇历史传记小说】五女闹湘南 (三) | 作者:朱得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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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13 10:14:1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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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篇历史传记小说】五女闹湘南 (三)

作者:朱得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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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:饿死给你看



朱文征不露声色,把恼怒藏在心里。五十而知天命,他是过五十的人了。一路走来,虽然没有做过道台大人的父亲显赫,却也算一马平川,过得顺当。要说提心吊胆,也就是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,把宫妃也就是三姨太藏在西单胡同的那几年——居然让他蒙过来了,就再没有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了。官做得不大,却沾着个京字,管的又是银钞这条命根子,常和做买卖的鬼佬打交道,想不肥得冒油也很难。开滦煤矿,安阳棉纱厂,上海船厂,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,他都占着股。常宁水口山锡砂矿,就是他想办法从英国佬手里收购来的,名义上是省政府的,实际上他占着大份。有钱能使鬼推磨,何必去争那个朝不保夕的官呢?早就有了隐退之意,托人在衡阳买下一块地皮盖一栋西式小洋楼,修一个不俗的大花园,用围墙守住,作为养老之所。这是他和父亲的不同处。父亲把他看成败家子,在老家购置的上千亩田产,他都自作主张变卖了。他对那些泥巴提不起兴趣。养那么多人收租,才丁点儿油水,遇到灾荒,还要遭骂,何苦呢?曹汝霖被学生当作卖国贼打了,还要受到当局惩办,他才感到自己做的也不万全。树大招风,见好就收,所以匆匆携家眷回到衡阳。原想清静度日,浇花,养鸟,陪太太们听戏,和欧阳俊聊天……可是积习难改,总是闷得荒,现在又想搞一个肥皂厂了。这是欧阳俊的主意。从她身上,虽然找不到当初和三姨太的刺激,但能让他回复到青春岁月的活力。唯一让他操心的就是舜华,像个野孩子,谁都管不了。原以为女大十八变,到懂事的年纪,自然会好起来。没想到越变越死,比舜虎还敢闯祸,老师的话也不听,居然跑到男人堆里去。若是传了出去,他朱文征的一把老脸,往哪儿搁?再不管束就不行了!

轿子抬进朱府花园,父女俩下了轿,一前一后走进大厅。三位太太正各怀心思围坐煤灶烤火。朱舜华一声不哼,低着头就想上楼。朱文征一屁股坐在祖宗牌位前的太师椅上,用力拍了下惊堂木,吼道:好足的派头!看见太太也不请安!给我跪下!

朱舜华回头看了一眼,自顾上楼。

大太太抬着眼皮说:人家是格格的命,哪把我们放在眼里?可怜我那舜虎,好歹也是个少爷啊,犯了点错,就忍心让他在警察局关着,死活也没人管。人比人,气死人啊!

大太太话外有话,犹如在朱文征的火头上浇了一桶油。朱文征又拍响了惊堂木:还得了?老子的话也当耳边风?还想上楼呢?我接你回来享福的?给我跪下认错!
朱舜华停了脚步说:我又没做错事,认什么错?

大太太说:哎呀呀!你们听,头发剪成什么样子了?大闺女了,扎到男人堆里还要做老子的亲自请回来,还说没做错事?也只有从皇宫出来的人,才敢说出这样的话!

三姨太被说得无地自容,不由把头埋在胸前。

朱舜华说:你唠唠叨叨干什么?你在背地里做的见不得人的事,以为没人知道?

大太太跳了起来,指着朱舜华骂:死骚货,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?今天,不给我说清楚,我,我,撕烂你的嘴。

朱舜华说:你做的事还要我说?你自己还不清楚?

大太太掏出手帕揩眼泪,走到朱文征跟前哭诉:老爷,您给我做主啊!不还我清白,这个年,大家就都别过了!

二太太说:大姐,都说惹得起的就惹,惹不起的就屙屎离三丈。您这不给自己找气受吗?

三姨太流着泪说:我喊你祖宗奶奶啊!你要认我这个做娘的,就听老爷的话,跪下认个错,以后做个听话的乖闺女,让做娘的好在人前,抬得起头来。

朱舜华说:说你老糊涂了,才四十出头。我没错,叫我认什么错?

朱文征恼得要背过气去,女儿也管不了,在太太们面前,颜面尽失啊。若暴跳如雷,又失为父的尊严,强压怒火说:你们都别吵了。我只问她一句话,跪,还是不跪?

朱舜华说:不跪!

朱文征大喊:来人!

慌忙进来俩个家丁,忙不迭地问:老爷,有什么吩咐?

朱文征指着朱舜华说:把她锁到阁楼里,不跪下认错,没我的命令,谁都不许开门让她出来!

俩个家丁步步上楼,朱舜华杏眼圆睁,他俩不敢靠近,不知所措地回头看老爷。
文征终于控制不住,暴跳如雷:没用的东西,看我干啥?把她锁进阁楼里!

朱舜华说:别让他们碰我!我自己会走。不就是锁进阁楼吗?在学校让欧阳俊锁了那么久,早就习惯了!

三姨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开了:你犯了哪根神经啊?不就是认个错吗?收头煞尾的,你要让一家人都过不了年啊?老爷,您也知道,她从小就是这个倔脾气,不会认错,就看在年头年尾的份上,等过了年再说好吗?

朱文征说:我这一回,就是要治一治她的倔脾气,就是王母娘娘求情也没用!

大太太说:也是,再不整一下,我们做太太的,都成她的媳妇了。

就这样,朱舜华被锁进阁楼了。



这是朱文征搬回衡阳第一次过年。来自全国各地的客人络绎不绝,有送年货的,有送股金分红的。朱文征应接不暇。他原本打算过个热闹年,请戏班子来家里吹打几天,可现在一点心情都没了。朱舜华已关了五天,明天就是大年三十,一点认错的迹象都没有,吃得香,睡得甜,老站在窗前哼小调,还真让他骑虎难下不知该咋办了。心想,皇帝的妃子还真不能弄,就算逃过了老佛爷的惩治,生下个孽种,也要活活把人磨死!给她一个台阶,也不会就坡下驴。昨下午,他和三姨太去了阁楼,给她端了一碗燕窝汤。三姨太说:我的祖宗奶奶,你做过什么我都不管,但好歹要给老爷一个面子啊。你要不下跪认个错,那么多眼睛盯着,这么大的家,还怎么当?

朱舜华说:爱当不当,关我屁事?不就是剪条辫子吗?当年他在日本也剪过辫子,我大老爷也没把他如何。怎么到我头上,天就塌下来了?

朱文征说:剪辫子的事不讲。可你不念书,跑到浮桥会馆跟那群下三流的男人混在一起干吗?

三姨太说:别把老爷气坏了,算你年幼不懂事,以后注意就是了,不去大厅,在这里给老爷跪下认个错也行,马上放你出去,开开心心过个年,啊?

朱舜华说:我没错。我干嘛认错?

朱文征气得要骟她的耳光。朱舜华便把脸就了过来。朱文征手掌发抖,打不下去,拂袖而去。

这天,堂弟朱弘财自告奋勇要做说客。家丁开了锁,他自己搬张椅子坐到朱舜华面前,一副促膝谈心的样子:满侄女,你猜叔叔给你带什么来了?

朱舜华说:猜不到!

朱弘财嘿嘿笑:猜不到是吧?就知道你猜不到。好!叔叔也不跟你打古铳了,让你高兴高兴。

朱鸿财打开包袱,拿出几件布料在朱舜华面前抖了抖:你看,特地为你从日本带来的丝绒料子,柔软,结实,花纹全是金丝的,几个太太面前我也没敢拿出来,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,免得太太们说我偏心。

朱舜华说:您要觉得不方便,只管拿回去。见不得光的东西,我不希罕。

朱鸿财说:侄女,看你说哪去了?这衡阳城,有谁配穿这布料?也就只有我侄女你了!你看,要模样有模样,要身段有身段,更别说满肚子墨水,才高八斗啊!就是北京城里的什么蔡,蔡元培,也没你有见识呢。

朱舜华心里甜滋滋的,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便说:叔,有话您就直说,别七拐八弯地,听得我犯糊涂。

朱鸿财说:你哪会犯糊涂呢?叔叔我才犯糊涂呢!俗话说,上跪天地,下跪父母,我侄女不肯认错,自有侄女的道理。你叔叔我,没念几句书,只会做买卖,所以犯糊涂,不知侄女有什么道理?

朱舜华说:我没道理。有道理还关在这里不让出门?

朱鸿财说:这是老爷的不对,年纪大了,跟不上时代。收头煞尾的,再有什么不对,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侄女啊。话说回来,谁身上的肉谁疼,刚才我和老爷吵了起来,才知道他也不想这样做。因为你的原故,把定下的戏班子也推掉了。何苦呢?弄得一家人都过年不开心。侄女,说句你不爱听的话,就算你有一千条理由,老爷有一万个不是,你毕竟是她的女儿啊。在老爷面前认句错,不算低志吧?听叔一句话,给老爷认个错,你好我好大家好,开开心心过个热闹年,爱咋玩就咋玩,几开心?

朱舜华还是那句话:我没错,认什么错?

朱鸿财只得苦笑着摇头,无功而返。他对大太太说:朱家出了这种人,不是祖宗在地下打麻将打昏了头,就是喝酒多了,醉得不醒人事了。

压不住,劝不服,没了台阶可下,朱文征一点办法都没了。送走来客,他就坐轿来找欧阳俊。放假后,欧阳俊无事可做,朱文征因为太忙没过来,正闷得荒。朱文征取下礼帽脱下长袍,伸手想搂欧阳俊,欧阳俊一闪身躲开了。朱文征脸色挂不住,坐下来烤火说:怎么啦?

欧阳俊说:你还记得这个地方?我以为你再不会来了。

朱文征说:年底这几个日子,客多不说,单是舜华,就能把人气死。

欧阳俊说:你的这个宝贝女儿,我算是服了。——她在家里还闹?

朱文征说:比闹还厉害呢!锁在阁楼五、六天了,让她跪下认句错,比登天还难。我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罪,生下这样一个孽种,吃屎都没这样伤心。

欧阳俊说:别在我面前谈她的事,我是看见她的背都怕。哪有这样的人啊?做错了事,别人心怕躲不过,她倒好,没惩罚她,自己削尖了脑袋钻进来。我也不知到底是谁疯了。

朱文征说:谁都没疯,是这世道疯了。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,怎么有些事情,遇到自己头上,就拐不过弯了?

欧阳俊说:不是拐不过弯,是不让你拐弯,把你逼到这一步了。就说我吧,从美利坚回来,除了跟着你,一心扑在教育上,可是这一回听你的话锁了校门,就把我划到张敬尧那一派了。张敬尧的脸长得是方是园我还不清楚呢,好笑不好笑?你的宝贝女儿,八成是中了这份邪,不早点下手,恐怕悔之莫极啊!

朱文征说:你讲的有道理,她不认错,我是不会让她出来的。关老了,我就养个老闺女,关死了,我就白发送青发,不信降不服她!

欧阳俊坐到朱文征腿上说:给点颜色也可以。要不,她真把自己当格格了。

俩人的嘴,就咬在了一起……

朱舜华并不是成心要和父母作对,她真的感觉自己没错。如果有错,也在伍资琼身上。伍资琼骗她毛泽东会来雁峰寺演讲。她看过毛泽东的文章,被他富有感召力的文采所感染,他说国家坏到了极处,人类苦到了极处,社会黑暗到了极处,改造的方法,教育,兴业,努力,猛进,破坏,建设,固然不错,有为这几样根本的方法,就是民众的大联合!他还说,时机到了,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!洞庭湖的闸门动了,且开了!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澎湃于湘江两岸了!他的气派是那么宏大,爱心又是`如此细致。看了他在《大公报》为因包办婚姻在花轿里自杀的女学生赵壬贞写的声讨文章,就抑制不住好奇,想见识一下他毛泽东,到底是不是生得三头六臂,凭啥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?如果不是伍资琼说毛泽东会来,别说爬围墙,就是八人大轿,她也不会出去!剪辫子也是一时兴起,感觉好玩,哪想得这么复杂?结果呢?始作俑者伍资琼百无邪气,何宝珍和段凤祥却被开除!她不知欧阳俊安的什么心。如果伍资琼没错,她朱舜华又有什么错呢?她去学联,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,为啥要跪着认罪?况且,她一想起大太太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,就算有错,宁愿死,也不会承认了。

新年过得冷冷清清。她被关在阁楼里,饭菜都是丫环送进来,屎尿都是丫环端出去,跟坐牢没多大出别。除夕夜,朱文征也给她封了个红包,交给三姨太说:你拿给她吧。如果她还认我这个爹,明天就给我跪着拜个年,要不,就是把她关到死,我朱文征也不会心软。

三姨太开门进来,将红包给了女儿,流泪说:舜华,你要给娘争口气啊!娘现在就指望你了。你还年少,社会上的事不懂,娘不怪你。老爷是为你好呢,你有什么委屈跟为娘的说,这里没外人,娘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,要是你有理,娘就帮你。

朱舜华说: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铳理。但我就是知道我没错。她欧阳俊欺软怕硬,随便开除人,我不服。

三姨太说:抬头三尺有神明。你的能耐就这么大,不该你管的就别管,能保住自己没事就天下太平。娘就你一个女儿,朱家的事,你都看到了,别让娘没个指望啊!

朱舜华说:这我办不到。她欧阳俊是个大骚包。都什么时代了?她把校们锁住!她美国都去了,我们走出校门也不行?再说,要惩罚,就一视同仁,她凭啥柿子专拣软的?宝珍姐现在家也不敢回。要不是看着我爹的面子,早让她逼着跳河了。娘,这些道理我想不通,让我怎么认错啊?

三姨太说:这正是你的造化呀!要是生在平常人家,你有现在日子吗?别身在福中不知福,听娘一句话,趁早给老爷认个错,明天还有好东西赏你。

朱舜华说:我没错,您让我认什么错?错的是欧阳俊,她凭什么要这样对我们?

三姨太说:我前世造了孽,生下你这个撬不通的东西!你让我如何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呢?

朱舜华说:别把这事和我扯在一起。要我认错,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!

三姨太黯然神伤:你是聪明人,话说多了不好听,别说为娘的没教你啊!

朱舜华就这样把自己逼到了绝路……




这是漫山遍野都结满相思豆的季节。



陈兵无可救药地暗恋上朱舜华了。那天,他赶到学联时,朱舜华刚上轿离开。他就一路打听,跟到了朱家,在围墙外转悠。朱府大门紧锁,不时有人进出。天寒地冻,直打哆嗦,冥思苦想,也不知该怎样混进大门。掌灯时分才悻悻而去。家里派来接他回去的仆人,已在学校宿舍可怜巴巴等了半天,见到陈兵脸色发青,没精打采的样子,忙取出一件新做的长皮袍    给他披上,笑着说:少爷,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衣服出门,看你给冻的!这件袍子阔气吧?虎皮的!只有这一件,老爷本来想自己留着,太太搬硬梢,就是少爷您的了!看这派头,啧啧!硬是英气逼人没得比。

陈兵眼皮也不抬,皱眉说:就你的话多,完了没有?

仆人说:没完,还有好消息呢!这么久少爷也不回家,老爷太太,还有下人们,都在想着你呢!成天说:我们的少爷肯定又长高了,更帅气了!你打喷嚏了没有?那么多人念叨你都不打喷嚏,少爷真是刀枪不入!今天都争着来接少爷呢,太太对他们不放心,说我嘴甜,和少爷说得来,路上不寂寞,就让我来了。有个丫环想得美,央我带她来,幸亏我没答应,要是让她见了少爷流鼻血,不是好玩的!

经他一说,陈兵没那么烦了,说:这就是好消息?

仆人说:看我这张嘴,说着说着就跑题。好消息多着呢,主要有两件,少爷这次回家,保证吓一跳,说不定一高兴,赏我一点碎银子过年也不希奇。

陈兵说:到底是什么好事?

仆人说:这得卖个关子,暂时不能讲出来,免得你从今晚就开始高兴,到明天见到太太老爷时,都高兴得累了!倒是我看少爷,好像也有什么心事?

陈兵不由浊重地叹了一声。

仆人说:少爷不愁吃不愁穿的,能有什么烦心事?——是不是看上哪个美女,不知该如何下手?

陈兵红着脸说:乱讲!

仆人说:凭少爷的身家和品貌,就是想要嫦娥,她也不敢不下凡!她是谁家的丫头?我去给你搞定!

这句话给了陈兵灵感,于是让仆人磨墨,摊开宣纸,挥笔写了一首诗:深闺佳人,墙外才子;相遇雁峰,结缘心中;离去匆匆,何日相逢?寒风长啸,思念夜浓!
然后,煞有介事地盖上“东乡人陈兵”的印章,放进信套里。

第二天,俩人一大早起床出门。陈兵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。仆人大咧咧地敲开了朱府大门,对开门的丫环说:我家少爷给你家小姐的信,你要亲自送到你家小姐手中啊!

丫环感到为难,小姐正遇麻烦,不知该不该送给她?回到大厅,大太太问:是谁啊?

丫环说:有个仆人替他的少爷,送信给我们小姐。

陈兵的这首情诗就落到大太太手中。她对朱文征说:还说没做见不得人的事!招蜂引蝶,野小子跑上门来了!




陈家湾在耒阳东乡,离县城三十几里路。

果真,还没进湾,陈兵就吓了一大跳!这哪是他才离开四个多月的陈家湾?简直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!除了北面那座刀削似的陡山,其它三面都用高达两丈的城墙围住,墙外还挖了一条数丈宽的护村河,人们只能从吊桥出入。

仆人说:少爷,是让你吓一跳吧?

陈兵说:谁出的主意?

仆人说:当然是老爷自己呗!如今这世道不太平,少爷家这么大的家产,难免遭人嫉恨,有了这城墙和护城河,再加上百多个家丁,三门松树炮,四十几条长短枪,就可高枕无忧了!

陈兵暗喜,老爷还真有点军事头脑,财壮气粗,像做大事的主。

陈兵的父亲叫陈培芝,快六十岁了,单是明媒正娶的,就有十房姨太,生了四十九个儿女。他教导儿女时有句口头语:在外面不要随便打人,怕打的是自己的兄妹!可见,在外面播下的种子更是不计其数……

守在城墙上的家丁看见陈兵,忙放下吊桥,邀功似地大喊道:十三少爷回来了!

花花绿绿的人群蜂拥而出,繁花簇锦地将陈兵迎进厅堂,拜见老爷和众姨太。陈培之捻着花白胡须笑道:这小子!穿着老子的虎皮袍子,还真像那么回事,算个大男人了!

姨太们连忙应和:就跟当年老爷一样威猛!

陈培之说:笑话!他有我当年威猛?我倒挂在楼梯上能一口气吞二十个鸡蛋,挑两百斤担子走十里路,那玩意还硬得像柱子!你看他,像根瘦竹竿,能跟我比威猛?

陈兵宭得两脸彤红,不知该如何回话。

姨太们说:老爷真能开玩笑,十三少可是书生啊,看把人家臊的。

陈培之说:我陈某人下的种会害臊?打起精神,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来。饿了吧?吃完饭,爹有件好礼送你!

陈培之送给儿子的礼物,是用五亩水田换来的一个佃户的女儿。叫刘凤英,十六岁,一双勾魂的双眼顾盼生情,一对挺拔的乳房顶着衣衫,老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颤动。陈培之没念几句书,最大的爱好就是派人四处搜集美女。刘凤英是他花本最大弄回来的。原要自己留用,可太太们说:十三少爷已经长大,应该需要女人了,看这丫头长得俊俏,和他还算般配,不如给他开斋。陈培之心想,这样也好。这么多儿女,他最满意又最不放心的,就是陈兵了。心太软,不像个男人。他觉得要想成为男人,首先就得过女人这一关。

吃完饭,陈培之说:礼物在你卧房,进屋你就知道了。

陈兵满腹狐疑,开房进屋。刘凤英正坐在床沿猜想少爷长得啥模样。见他果真斯文白净,高大英俊,就跪在床前的蒲垫上,笑着弯腰道个万富:给少爷请安。

陈兵说:你是谁?在我卧房干啥?

刘凤英站起身,轻盈碎步飘到陈兵面前,双臂搭在他的肩上,柔声说:我是老爷买来,特地服侍少爷您的。

陈兵一把将她推开,话也不说,关门出去。正碰见想来听房的陈培之。

陈培之说:板着一张脸,去哪?

陈兵说:叫那女人出去,我不要。

陈培之说:嫌不漂亮?

陈兵说:长成一朵花我也不要。

陈培之说:不要女人别说是我的儿子!

陈兵也不回话,拂袖而去。

陈培之就推门进屋,问刘凤英:少爷怎么走啦?是不是你不听话?

刘凤英诚惶诚恐地说:我也不知道少爷为啥要走,我没不听话呀……

陈培之笑嘻嘻地坐到床沿说:少爷不要你,你该怎么办?

刘凤英流着眼泪说:来到陈家,就是陈家的人,千万别让我回家。我爹说了,要是我在这里不听老爷的话,他就把我活埋了……

陈培之指着自己的膝盖说:你爹还算有教数。过来,给我捶捶!

刘凤英便蹲到身边,给他捶腿。陈培之的手掌,就撩开她的衣衫,贴着柔软的肚皮,摸到两座山丘似的双乳说:你究竟吃了什么?长得比南瓜还大?

头一次被男人这样抚弄,刘凤英软倒在他怀里。陈培之将她按倒在儿子的床上,喘着粗气说:天生尤物不会享受,儿子,你是大笨蛋!老子不能让她浪费了!
这个年,陈兵过得索然寡味……



同样过得索然寡味的还有贺恕。

贺恕家住耒阳西乡太平。丘陵地形,村庄七零八落,多是就着山势,面对布满水田的纵横交错、狭小绵长的山谷而建。土坯茅房,散落在少见的青砖碧瓦周围,显示出绝大多数人生活在衣不蔽体,食不裹腹的境地。这是二十世纪初的湘南山村,生活在这里的山民,早以习惯了包括饥饿灾荒在内的所有一切。他们不用脑袋而是用心想事,眼睛所看的就是千古不变的宿命。传宗接代,连续香火,体力耗尽之后含笑瞑目,就是最为美满的人生。男女老少,都把快乐憋在心里,等到过年,才一起傾泻,且一发而不可收拾,从年底直闹到正月末——这就是流传了千百年的灯会。

灯会分文武两大类。文灯就是用门板搭个戏台,穿上花花绿绿的戏袍,在唢喇、击打器的伴奏下,唱几出花鼓戏,正牌曲目有:《游西湖》、《政德游洞》、《刘海砍谯》、《二宝打砖》之类。

然而,这一带人是不屑于这些玩意的。若让男人演女角,尖着嗓子哼哼哈哈,难听死了,还不如回家自己敲锅盖过瘾;若让女人参与,难免不弄出不伦不类的事来,到时候搞得鸡犬不宁死人抬丧,都没脸见人。——还是武灯来得干脆。

武灯让女人走开,全是男人卖劳力的事。分桌上表演和武术套路两大类:一张八仙桌能翻出多少花样?

你看,先是醒狮腾跃而上,扮睡,滚球,翻爬滚打游四角,方圆之大,尽显百兽之王的万千雄姿;接着是显示家族人丁兴旺的集体表演,排着长队一个个从桌上跳跃而过:双手撑腿从一旁跃过,叫铣桌子;双手撑桌两腿跨开而过,叫抹桌子;手不沾桌一跃而过,叫跳桌子;脚不挨桌单凭双手挪位分别在四角倒立,叫四方栽树……最后,再由武把式单臂挽桌,四方行礼。

撤走桌子,就是武术套路。

拳术有大、小八仙,大、小马步等;棍术有张飞赶马,海底捞月,五马归曹等;还有刀、枪、剑、凳、三叉、牛耙、双锤等等十八般兵器。

千万别把这种表演,纯粹当作乡巴佬的自娱自乐,身怀绝技有真功夫的人还不少。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。大多数人都是从三、五岁就开始扎马步,打沙包,举石锁。武术套路更是父传子的,当起真了,还真能把脑袋像摘茶籽一样给拧下来。所以每村每户,都把这灯会,当作一年到头的盛事。天大地大,悠悠万事,犹此为大。婆娘承揽了所有活计,族规森严,过了二十四灶王爷的生日,从十五岁的顽童到六十岁的老翁,凡是长着把儿的,都要五更起床,到宗族厅堂或祠堂,一起操练。如果族里有大户人家,就大锅子水滚,每天管大家一顿饭。喊杀声从每个村庄传出,此起彼伏,罩住了几十里山地。

这可是给祖宗争脸的事。谁也不敢怠慢。每族都有掌事的老头,握有至上的权力。对不服安排的,可以脱下裤子当众打屁股,甚至下令操家。因为人越多,在桌上玩的花样越多,武术套路玩得越全,就证明人才齐整。要是有村小人少的同姓家族受了外姓的欺,只要这班人马舞着龙狮敲锣打鼓走上一趟,摆在禾场显弄一番,就马上扬眉吐气!遇到仇姓下战书,还得约好日子去墟上比试。万一比输了,就倒了整个姓氏的码头,见人矮三分,抬不起头来。这种事情虽不多见,但养兵千日,用于一朝,常备不怠,才能立足不败。

所以,就参入了自娱的喜庆色彩。

一是吃家族,就是同姓之间互相走访。有道是千百年的家族,不隔代的亲戚。要是发生宗族械斗,靠的就是同门同姓的出钱出力,平时多走动,免得互相生疏,大水冲了阎王庙。

二是吃姑爷。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,结果替别姓人家生儿育女,多不合算?便要找个理由吃上一顿,一方面知道姑爷家朝南朝北,另方面警告姑爷,别认为嫁到你家就可以随便欺负,外氏路上的人不是吃草的,有得你好看!

三是贺新姑爷。村里的姑娘许了人家,还没出闺或者刚出嫁的,都叫新姑爷。他们必须在大年初二来女家拜年。于是,以贺新姑爷为名,耍场武灯,等着他们在鞭炮声中献上沉甸甸的红包。新姑爷在这时要有万分的机智才行。一大群十来岁的少年,几乎每人兜里都有一个蘸了煤炭的萝卜块,一不小心就在脸上盖个黑印章,美其名曰打胭脂。被打了胭脂还要装出没脾气的样子,一声不响地去丈母娘家,舀盆冷水洗干净了再出来。要是没被打上,他就有夸口的资本:这么大一个村子,就没一个灵活人,胭脂也打不到一个。可以夸口一辈子的!

这就是贺恕家乡过年时的风俗……

贺恕的出身,虽然算不上大户人家,却在西乡极具名望。祖父是个武秀才,略懂医道,专做牛贩子,是村里的掌事人兼武教头。父亲是当初皇上赐封的翰林大学士,眼下正做着省参政知事。由于祖父不愿出山去长沙,一家人只得每年都回来过年。

牛贩子不希望孙子们一个个都成为文绉绉的读书人。先是把长孙贺忠留在身边,跟他练拳棍,识草药,混迹牛市。可是贺忠太憨厚,禁不住别人的三句好话,就会把肚里的货色如数倒出,是个不能传授祖传绝活、不成才的主。贺恕聪明伶俐有诚俯,却志不在此,看不上他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。牛贩子不甘心啊,想办法也要把他留在身边,做他地地道道的传人。于是四处打听哪儿有合适贺恕的闺女。前不久,在牛墟上,和一个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仁义墟上的牛贩子蒋老头,在喝酒时掏了心里话。没想到,蒋老头正有一个孙女,十七岁了,还没许人家。牛贩子找个借口去了蒋老头家,看到了闺女,脸盘子还端正,身段也硬朗。一高兴,俩老头就在牛市上许下了这门亲事。

贺恕自然被蒙在鼓里。

入乡随俗。既有族规,连他官居高位的父亲也不例外,他自然也得每天去祠堂凑热闹。派事的见他一介书生,不会拳棍,就让他学锣鼓。祖父也为族里的事奔忙,直到大年三十,全族放假了,才在餐桌上,把事儿提出来。

照例,先是祖父给孙子孙女派压岁钱,接着是父亲给儿女派压岁钱,便由父亲夹了鸡肾给祖父,母亲夹了鸡肝给祖母,男孩给翅膀,飞得高远,女孩给鸡腿,走得稳当,父亲自己吃爪子多赚钱,母亲吃鸡头能叫唤。将鸡肉处理完了,才能自己拿财(菜),随意用膳。

牛贩子说:恕儿,过了年,就多大了?

贺恕说:虚岁二十二。

牛贩子说:二十二了?大男人了!我是你这年纪,中了武秀才,你爹也三岁了。梭标!恕儿的婚事,你考虑了没有?

大学士的乳名叫梭标。当年,牛贩子从铁匠铺里刚打了一把梭标回来,婆娘就生下个小子,想也没想,就给他取了这个大名。

梭标忙放下筷子说:还没考虑呢。等他明年毕业了再说。

牛贩子说:还等明年呢!你也算是个做爹的!一点主张也没有。惠芳缠脚的事也听儿子的,你看她都十来岁啦,还是一双大脚丫,到时候成了大脚婆,你养老姑娘!

惠芳是贺恕的小妹,到了缠脚的年龄,贺恕执意反对,梭标觉得有理,就没给她缠脚。

梭标说:养得大养不老,强压不成器。时局又不稳,谁知往后是啥年代?不如任由他们的造化。

牛贩子筷子一拍,生气了:亏你还是御封的大学士!圣人书全念猪肚子里去了!你还没老啊,怎么就犯糊涂了?听你的话,这贺家没指望了,还得我这把老骨头操心。

梭标说:爹有好主见,当然听爹的。

牛贩子这才露出笑脸,重又拿起筷子说:大年初二,恕儿跟我去仁义走一趟。

贺恕说:去仁义做什么?

牛贩子说:爷爷不会害你。爷爷给你物色了一个媳妇,是我多年的伙计的孙女。人我见过了,身体壮得能杀猪。看你瘦得像根葱,找了她,重活不用你沾手,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。她家我也去过,有八间房加一个大厅屋,都垫满了楼板,外墙有一大半是青砖,有多少田产没问,不过还算富有,不愁办不起嫁妆。

贺恕说:她有万贯家产我也不去。

牛贩子不高兴了:嘿!我还没闭眼呢,说话就不算数了?这事由不得你,就这样定了。红包我都封好了,后天起早点,跟我一起走。

贺恕说:打死我也不去!

牛贩子瞪着儿子说:梭标,你听到没有?你就这样教儿子?顶撞我了也不哼声?

梭标和夫人交换了眼色,不知该说什么。

祖母缺了牙,一直都在嚼着那块鸡肝,索性用手指从嘴里抠了出来,放到桌上说:你也老糊涂了,那有新年大张,爷爷带着孙子上门求亲的?媒人也没一个?
小惠芳说:我做媒人好不好?

牛贩子说:等你做媒,他都成老光棍了!——除了我,也没人知道姑娘家在哪啊!我都和蒋老头说好了。要媒人,叫二婶一起去,又不要她说话,只是摆个样子而已。

梭标见儿子不乐意,自己也觉得不妥,试着说:老爷,这事要做就做得体面,别急,准备好了再说也不迟。

牛贩子坚持说:等你准备好,菜都凉了!不能等,定死在后天!明天是大年初一,开张发市,我就不多嘴了。最后一句话,后天早点起床,二十几里路呢,不要太晚,让人家久等!

贺恕扔了碗筷离席而去说:用轿抬我也不去。

牛贩子气得跳起来:你敢不去?我就死给你看!我的话也不听,还得了?



贺恕倔不过牛贩子,初二那天一大早,就让他押着上路了。

牛贩子一直滔滔不绝,教贺恕的社会见识和处人待世的礼节。贺恕苦恼万分,一句话也听不进去。他也算是个喝了洋墨水的知识分子,创办学友互助会,扬言改造社会和自我;又是学联的骨干,组织学生运动,撰文批判包办婚姻,宣扬自由恋爱和妇女解放,怎么具体的事情轮到自己头上,就一点办法都没有?这才体会到一种理想的实现,绝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!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,等着去克服。可自己连这件事也无力反抗,如何面对更为复杂的社会矛盾?便感到莫大的耻辱!
蒋老头一家大小,还有各方亲戚,早已严阵以待恭候据说是读书人的新姑爷。蒋家姑娘打听到消息,就兴奋得夜夜春梦了。整天呆在绣花楼不出门,充满无限想象地绣着鸳鸯枕头和牡丹鞋垫。这天更是穿着大红袍子坐在绣花楼,圆圆的脸蛋像一轮初升的朝阳,散发出无尽的光彩。

鞭炮迎新客。两张八仙桌并排摆成连席,伴着恭贺辞令连喝八杯,便由长者揭开盖在果盘上的红布,披到贵客也就是贺恕的肩上。按理,贺恕应当致谢辞,他却闭口不开。等着见识他的口才的主人们,颇感失望。牛贩子也脸上无光,只得替他答谢。

锣鼓骤响,鞭炮相迎,醒狮腾跃而入,在贺恕身旁摇头晃脑。牛贩子示意贺恕承献红包,他却拂袖而去。得罪前来贺喜的家族,可不是闹着玩的,再高的身份,也敢脱光你的裤子!牛贩子老脸无光,只得绕过桌子,亲手将红包双手拿给开路的长者。

对贺恕的不满,开始在私下里议论。

接着就是打暗伙。打暗伙是又一乡俗,即开餐之前,让客人先吃点副食以垫肚子。在座者每人一碗面条,外加三个荷包蛋。按礼节,碗里的鸡蛋和面条是不能照单全收的,肚子再饿,也要让主人拿个碗来,夹回两个鸡蛋,给没能上桌的人吃。主人自然要苦苦相劝,互夹几个来回,才捧着鸡蛋面条而去,分给正站在一旁抬头巴望的小孩们吃。轮到贺恕面前,他将三个荷包蛋全部夹出,主人自然不肯,又一一夹了回来。贺恕于是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:对不起,我只吃鸡蛋不吃面。

犹如一声炸雷,在座者都吓了一跳。那有这样不讲理的人?不是二百五才怪!难怪一直闭口不开,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!牛贩子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,桌底下一脚踹过去,贺恕痛得大叫。

到吃饭的时候,闹出更大的事来。来了一个乞丐,站在门前,死皮赖脸,棍子也打不走。

贺恕说:别打,他是我的朋友。

贺恕说完,端着一晚刚上来的扣肉,走到门前,连碗带肉,全给了乞丐。

有人终于骂开了:还说是读书人呢,十足的二百五!把这门亲事悔了,真是丢八辈子祖宗!

贺恕巴不得被当成二百五悔了这亲事,便抬腿走出大门。

无奈蒋姑娘哭成泪人不答应。她在暗地里看了一眼,就喜欢上贺恕了。蒋老头也不愧是在牛市上闯荡的主,像识马的伯乐,一眼看透了贺恕的内腹,知道小伙子有料道,在装傻。喝止了叽叽喳喳的吵嚷,叫人追他回来。

贺恕在人家的茅厕里撒了泡尿,择小路去了同学陈芬家里,住到元宵节才回家。

牛贩子气得吐血,躺倒在床……




百无聊奈的寒假终于过去。学联又洋溢了青春的气息。



陈兵一回衡阳,便去学联和女师找朱舜华,可是没她的消息。陈兵烦恼透顶,无心上课,茶饭不食,神智愰惚,胡思乱想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他担心是自己的那首狗屁诗惹恼了她,或许已经离开衡阳,不愿再和他见面了。英雄难过美人关!发誓要做驰平沙场的战将,如今却被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素昧平生的女孩,鼓捣成了愁入情肠的伤感诗人。暗里托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,才知是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,才略为放宽了心。人在衡阳就好,总有再见面的机会。接着又自责:当初不拿剪刀出来,也就不会闯那么大的祸。都怪自己多事,爱凑热闹;也可能是因为那首诗,让她家里知道了……总把原因和自己扯在一起,在想像中分担她的忧愁。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却充耳不闻……

江水渐涨,江面慢慢宽了。鱼群在昔日裸露的河床漫游。

时局也在变化。驱张声势浩大,在北京,上海等地产生了巨大影响。不久前,又在武汉查获了张敬尧的四百多箱鸦片,拍成照片在各大报纸亮相,引起极大民愤。看来他的气数真到尽头了。坐山观虎斗的政客、军阀们,到了该出手的时候。于是,吴佩孚和刚加入国民党的谭延凯达成协议,逼张敬尧撤军离湘,吴佩孚退守武汉。湖南成了谭延凯和赵恒惕的天下。

各队驱张代表团,陆续回湘。毛泽东也从上海回到阔别半年的长沙,做了一师附小的校长。然而,时局并未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发展。“湖南自治”不果而终。他对自己一度主张的温和的呼声革命开始产生怀疑。似乎教育的方法也不行。因为“世界上学校及报馆两种最重要的教育机关,尽在资本家手中。”没钱没人没机关,何谈教育?情绪于是一度低落。正如他所说的:几个月来,已看透了。政治界暮气已深,腐败已甚,政治改良一途,可谓绝无希望。吾人惟有不理一切,另辟道路,另造环境一法……他发现,湖南人现在脑子饥荒实在过于肚子饥荒,青年人尤其嗷嗷待哺。于是倡导创办文化书社,申言文化书社愿以最迅速,最简便的方法,介绍各种最新书报杂志,以充青年及全体湖南人新研究的材料。

“一支新文化小花,发现在北冰洋岸的俄罗斯。”

办文化书社的倡导,迅速在全省各地得到响应。

贺恕、屈子健,立即在三师筹办长沙文化书社衡阳分部。

贺恕回到衡阳后,情绪也一度低落。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使那桩荒唐的婚约泡汤。蒋家认为,一女不许二郎,就算贺恕是个十足的二百五,也要把姑娘嫁给他了。祖父又在家里以死相逼,真不知该怎么办。张敬尧最终被赶走,他也没有感受到丁点胜利的喜悦。换汤不换药,一切照旧,湘江还是那样悠悠北去。让他感到棘手的还有何宝珍。是他把人家留下的,几个月过去了,也不知道该把她安排到哪里?要命的是,她已得知母亲因她上吊的事,每天都哭成泪人似的。要是朱舜华还留在这里就好了,互相说说话,心情也好点。一群男人在一堆,一句安慰话也不会说,只能干着急。还有,朱舜华被家里锁起来了,段凤祥的情况又如何?……张敬尧是给赶走了,留下一大堆麻烦事,全在他贺恕一人肩上!

现在要办文化书社,钱又不够,自然又想起了陈兵。

贺恕自己也感到奇怪,为什么总在这时,才会想起他呢?

陈兵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睁着双眼数楼筋。

贺恕说:这几天不去课堂,都在这里躺着?是不是病了?

陈兵懒得理他,转身面壁而卧。

贺恕说:老是这样,好人也会躺出病来,快起床,我陪你去看郎中啊!

陈兵气呼呼地说:你才有病呢!

贺恕说:没病就好,我找你有事商量。

陈兵说:你有好事会轮到我?烦着呢,离我远点,碰到你,尽倒霉!

贺恕说:倒什么霉啦?不就是让你出点钱嘛,又不是我贺恕个人花了。改造不合理的中国社会,是我们年轻人的使命!有钱的出钱,有力的出力,你陈兵不愿参加活动,出点钱不应该吗?

陈兵说:讲的比唱的还好听,树上的鸟也能让你哄下来。轮到自己头上,就成缩头乌龟!

贺恕说:哪件事我是缩头乌龟了?

陈兵说:还要我说出来?你自己心里有数!

贺恕说:你不说就不是男人,是姓陈的丫头。

陈兵坐了起来,盯着贺恕说:你不是爱鼓动别人反对包办婚姻,争取自由恋爱,要敢于回家造反吗?你自己怎么就去相亲,不敢放屁了?这是你自己的事,算我多嘴。再就说去年在廻雁峰那件事,几个不懂事的女孩也不放过,非要纵容人家剪辫子,去和欧阳俊作斗争。结果呢,她们被开除没书念了,你不管。现在,朱舜华同学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了,你也不闻不问!不是宿头乌龟是什么?你自己说!

贺恕确实被他问住了,红着脸说:我不是不闻不问。比如说,何宝珍现在还在学联住着,大家都在为她上学的事想办法。朱舜华呢,她是在自己家里关着,我们无从知道更为详细的情况。清官难断家务事,让我们怎么下手?

陈兵说:一个张敬尧,那么大的势力,都有办法赶出湖南去,小小一个朱文征,就不能让他乖乖地把女儿放出来?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,只管煽风点火,不顾火后救灾!

贺恕听出了话外音,故作不理解,问:你想怎么办?

陈兵说:我是直肠子,说话不拐弯。我也知道你来找我,没别的事。八成又想搞新玩意,没钱。实话讲了,钱是小意思,我陈兵不在乎。只是,做事要对得起良心。我总感觉,朱舜华她们落到现在这下场,跟我当初拿剪刀有关。要是你们能够打听清楚朱舜华现在的情况,让她走出家门重新上学,你们需要多少钱?一句话,我陈兵全给!

贺恕说:说话算话?

陈兵说:我不算话,就是缩头乌龟!




朱瞬华家里,虽然不是戒备森严的军警要地,但也算得上庭院深深。围墙高耸,宽大的铁门有人把守。要想打听她的情况,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贺恕想到了在神仙楼拔刀相助的黄逸飞。现在,他也成了学联的骨干。在三师赶走刘志远的斗争中,因作风硬朗而初露锋芒。他自幼拜名师习武,臂力过人,武功高强,会飞檐走壁。这件事情,看来也只有找他出面,才能办成了。便对黄逸飞简要说明了办书社和打听朱舜华目前情况的关系。便和何宝珍分别写了一封信,要他想办法送到朱舜华手上,并带回有关她的消息。

既然事关文化书社,黄逸飞就满口应承了。

朱舜华死命不认错,依旧被锁在阁楼里。饭菜都是丫环送上来,屎尿都是丫环提出去,除了叫一声小姐,什么都不和她说,忙完了就出门,上锁。朱舜华闷死了,每天都站在阳台,望着诺大的花园发呆。现在,她成了睁眼瞎,外面发生的事情,一点都不知道。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呆在学联的情形。在那里,她不是一个被人呵护的娇弱小姐。也没被当作低人三等的女流之辈,可以纵任自由地幻想美好的明天,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见解。吃着萝卜白菜,每天撰抄或刻印文稿,总被那些人的文采和思想所感动。他们身无分文,但是朝气蓬勃,心系天下。他们锋芒毕露,但是待人随和,不摆架子,没有文弱书生的穷酸气。他们在努力为社会营造一种崭新的生活。

她在那里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。

何宝珍说的好,在那里吃萝卜白菜,比吃山珍海味强。

便掂挂起段凤祥和何宝珍,也想起了贺恕。那一幅深度眼镜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他身体瘦弱斯文有礼,但文采横飞口才雄辩。不是因为他在迴雁峰富有激情的鼓动,她也不会剪掉辫子闹出后来的事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一想起他,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溜溜的感觉。她难以接受,自己掏钱好心好意买回菜来,不仅没有被夸反倒挨骂的事实。贺恕挽留她的那番话,让她震动。但是她要离开学联时,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。当初,她们在学校被管束的当天,他就写出了那么才华横溢的文章声援,还带人去女师示威。现在,她在家里关了几个月都不见他有丁点响动。就有点心寒,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。

陈兵说他们成不了事的,办份报纸也没钱。

陈兵是让她呯然心动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回想起来心甜的男孩。他火辣辣的目光,让她又害怕又受用。他的那首情诗,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。但不知为什么,一点也不恼他……

朱舜华就这样,成天充满矛盾而又回味无穷不厌其烦地想着这些事情,恨不得两臂生翼,飞出这鸟笼,来到他们身边……

这个漆黑的夜晚,蛙声一片。黄逸飞纵身一跳,翻入朱府围墙。一个家丁正打着哈欠就着花丛撒尿。听到响声,吓了一跳,来不及操上裤子,就被黄逸飞掐住了喉咙,拖到一间杂屋后面。家丁喘气不顺,浑身发抖。黄逸飞松了手说:别哼声,否则,要了你的命!

家丁说:好汉饶命,我也是在这里找饭吃的。

黄逸飞说:你放心,我不劫财也不劫色。我是你们家小姐的同学,来给她送两封信的。她住在哪?快带我去!

家丁说:这,我可不敢,您就干脆要了我的命吧!

黄逸飞铁钳似的手掌,又要掐他的吼咙,家丁吓得求饶:大爷您千万别掐我的喉管。我家小姐已经睡觉了,您别吵醒她,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您就走人。

黄逸飞说:给了信我还留在这里干啥?别废话,快带我去!

家丁说:说话算数啊……

便带黄逸飞,饶过花园,从后门上了阁楼,指着上了大锁的门说:就是这里,快点完事。

黄逸飞说:敢骗老子?这门锁着,哪是住人的地方?

家丁说:我要骗您就不得好死。我们家小姐,已经锁在这里好几个月了。

黄逸飞半信半疑地将两封信,从门缝里塞了进去。没在意家丁,顾自转身下楼,还没出门,家丁就操着一根棍子朝他扫来,大喊:有贼啊!快抓贼啊——黄逸飞闪身避开,朝花园中心跑去。灯光呼地全亮了,一群家丁朝他拥来。黄逸飞踢倒两个冲在前面的家丁,可是他们蜂拥而上,挡住去路形成了包围圈。黄逸飞边打边往围墙退,踏上一个家丁的肩膀,纵身一跃,上了围墙,吹一声口哨,消失在夜色中……

黄逸飞回到学联,已是深夜。贺恕他们还在等他的消息。黄逸飞抹一把汗,喝了一碗水,骂道:妈的,差点给逮住了。

贺恕说:信没送到?

黄逸飞说:人没见到。抓了一个家丁,带到阁楼,把信塞进一间上了锁的屋里了,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住在那。

陈兵说:那怎么办啊?

贺恕说:看来只有另想办法了。明天,我们可以化作卖珠宝的,先骗开她家的院门,再见机行事,自然能弄出点眉目。

黄逸飞说:到哪找珠宝呢?

贺恕说:珠宝,陈兵有的是,全衡阳的珠宝店,都是他家的。

陈兵说:还是贺恕有办法。明天一大早,我就起床去弄些来。



早饭前,丫环端水上楼,开门叫醒了朱舜华,说:昨晚有贼进院子,来过阁楼,吓着你了吗?武功好厉害,十几个人都没抓住他。

朱舜华懒慵慵地躺在床上。昨晚她也被喊杀声吵醒,开了电灯,发现门旁有两个黄信套,拣起一看,一眼就认出了何宝珍和贺恕的笔迹。担心送信人受伤,跑到阳台,正见那人跃上围墙,纵身一跳,消失在沉沉夜色。看着他的身影,似曾相识,却想不起在哪见过。人没抓住,宽心地露出了久违的微笑。躺在床上,拆了信,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眼泪夺眶而出,掉在枕头,能听到响声。她懒得揩泪,任它泉涌。他们没把她忘了。

宝珍说很想她,梦里见过好几回,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。她说她妈被蒋家逼死了。好想有人陪她说话,可是只能悄悄流泪。她说她从这件事上,更加认清了封建制度的丑恶嘴脸,要为争取妇女的彻底解放而奋斗。她说现在虽然不能在课堂听讲,但是,每天所遇到的事情和学到的知识,比在课堂里不知要多多少倍。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。他们对她很好,像关心照顾小妹妹一样,所以感到很幸福。他们也很想念朱舜华,对她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的事很愤慨,决定要尽最大的努力,为她争回人身自由;更希望她能再次回到学联,吃她何宝珍亲手炒的萝卜白菜……

贺恕写得不多,他说:我们对你的处境表示极大的关注。现在,张贼已被赶出湖南,我们将竭尽全力,为恢复你的自由而努力。请你多加保重,注意身体,再次回到我们当中来。见信后请回话,我们会想办法与你联络。

此情此景,如何不让人深受感动?

朱舜华泪流满面,百看不厌,快天亮时,才迷迷睡着。听到丫环一说,认为送信这事都知道了,就问:丢东西了么?

丫环说:一样东西都没丢,大家都想不明白,他来院子干啥?

朱舜华这才放心说:没丢东西就好。

丫环在面盆里放了水,清理好房间,等朱舜华洗了脸漱了口,替她梳了头发穿好衣服,要出门时笑着说:小姐想吃什么?我让师傅去做。

朱舜华打个哈欠说:没胃口,困,还想睡一会。中午再说吧。

丫环两手提着要丢要换的东西,关门出去。

朱舜华又上床睡觉了。



到了下午,太阳火辣辣的,三个年轻人一身商人打扮,汗流浃背来到朱府门前。黄逸飞吆喝了好一阵,才有个粗壮男子出来。却不开门,满脸杀气地嚷:吵你娘死崽啊!

陈兵忙陪了笑脸说:俺是卖珠宝的。

粗壮男子挥手说:这里没人缺珠宝,快滚!

贺恕从布袋里捧出一把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珠宝,笑着说:俺都是上乘珠宝呢。麻烦大人通报一声,说不定府上的太太、小姐会有喜欢的。

男子看见珠宝,目光就发直。走近铁门,伸出手来说:真的假的啊?给我瞧瞧。

贺恕忙不迭地将一颗钻石,放到他手上。那男子就笑咧咧摇摇晃晃的走了。

陈兵心疼,低声说:你怎么真给啊?

贺恕说:不真给,怎么能进门呢?

果然,那男子领着几个太太出来了。却隔着铁门看货,讨价还价。贺恕知道进不了门了。黄逸飞就故意抬高了嗓音吆呵。

朱舜华正在闺房,懒慵慵地睡觉,吵得心烦,不由起身来到阳台看个究竟,刚好和陈兵扫视的目光碰个正着。

眼下的朱舜华,清瘦了,双眼显得红肿。陈兵看走了神,让大姨太发觉了漏洞,回头一看,朱舜华正在做手势,脸色就变了,骂:哪里来的野种。打断他们的狗腿!

贺恕和黄逸飞正在讨价还价,大吃一惊,才抬头看见泪漣漣的朱舜华。

大姨太一骂,家丁们就操了家伙,蜂拥而出。贺恕和陈兵,顾不得讨回还在太太们手中的珠宝,撒腿就跑。黄逸飞也没预防,空手对棍捧,边打边退,受了几处伤,最后夺回一条棍子,扫倒冲在前面的两个人,后面的就不敢近前了。

黄逸飞说:这哪是有钱人家做的事?拿了珠宝不给钱,还要打人,土匪都没这个道理!今天你们人多,过两天,老爷我再来讨回我们的珠宝。

黄逸飞扔了棍子,毫不在意地回头就走。家丁们并不追杀。三个人一口气跑到湘江边,才停下来,躺在沙滩上大口喘气。

陈兵说: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。如果没有逸飞在场,骨头也给打断。凭白无故丢了这么多珠宝,怎么向我爹交差啊?

贺恕说:姓朱的一家,也太黑了。白拿了这么多珠宝,还要赶尽杀绝。

黄逸飞说:谁说让她们白拿了?得想办法,让她们吐出来。

陈兵望着天空,目光发怔,喃喃说:珠宝丢了没关系,可事没办成,全败露了,朱瞬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。你们看到她了吗?眼睛红肿,都给折磨得没个人样了。

贺恕说:别发牢骚了,还是回去想办法吧。

陈兵仰天长叹:回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?

朱府大院,太太们却是一片欢腾,不废分文,得了不少珠宝。她们在朱文征面前,省略了珠宝一事,添油加醋地把把年前仆人送情诗,昨晚贼人入院,和今天这群小子联在一起,全往朱舜华身上推。

朱文征杀气腾腾上了楼,问:刚才哪群狗崽子,是哪的?

朱舜华说:我怎么知道?

朱文征说:你不知道,站在阳台打手势?

朱舜华说:谁打手势了?外面那么吵,就不兴我看热闹?

朱文征说:看你硬到什么时侯!要不认错,就让你在这楼上关到老!

朱舜华说:关到死也不怕。反正不想活了。



蒋先云和贺恕去长沙,把朱舜华的情况,告诉了毛泽东。

毛泽东正为筹建共产党的事奔忙,回到家里,就把这事告诉了杨开慧。杨开慧认为,朱舜华真是一个具有革命意志的女孩,应该争取过来,别让反动家族给整垮了,想亲自去和朱文征论理。毛泽东沉吟半晌,拿毛笔写了几个大字,装在信套里,交给杨开慧说:明天你和贺恕去衡阳,让他带你去朱家。什么都不用说,只将这张纸,让朱舜华看见就行了。

杨开慧和贺恕乘火车来到衡阳,找到黄逸飞,马不停蹄地赶到朱家,已近黄昏。朱家正在预备晚餐,家丁看见依旧商贩打扮的贺恕、黄逸飞,护着气质非凡的杨开慧,下了人力车,就想进屋秉报。

黄逸飞大喊:跑哪儿去?老子今天来讨回珠宝的。

家丁看到黄逸飞,仍心有余悸。也不回话,撒腿进大厅,对朱文征说:前几天那群痞子,又来搞事了。

姨太们各自占了便宜,都不哼声。

朱文征大步跨出客厅,穿过院子,来到大门前,叼着烟斗问:谁来闹事?

杨开慧走到跟前,冷笑道:何谓闹事?朱老先生这么气派的院子,难道整日闭门,不欢迎远方来客么?

朱文征打量杨开慧,娇俏中透着几分威严,举手投足间,都显出大家风范,加上一口纯正的京腔,就知来头不小。

朱文征回头问家丁:不是说有闹事的吗?

家丁指着贺恕和黄逸飞,结结巴巴说:昨天,不,前几天,就是他俩……

不等朱文征问话,杨开慧抢先说了:这俩位兄弟,做小本生意的,前几天留下些手饰,不知几位太太验过货了没有,有不有心买?

朱文征弄糊涂了,问家丁:到底怎么回事?

家丁摇头说:小人不清楚。

黄逸飞说:是你拿了珠宝喊太太们出来的,怎么又不清楚了呢?少废话,别把我们当作叫话子,挡在门外说话!

朱文征示意家丁开了门,自己大步流星回房问原委了。

贺恕和杨开慧,溜达到朱舜华楼下,大声赞美院子里的花草。朱舜华在楼上,隐隐听到外面的声音,走到阳台,看见贺恕正抬头朝自己方向望。朱舜华一阵激动,差点喊出声来。杨开慧示意她别哼声,从信袋里掏出那张毛泽东的手书。朱舜华定睛一看,却是龙飞凤舞的“绝食”二字,并赫然写着毛润芝的大名。朱舜华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。杨开慧就挥手让她进屋,依旧和贺恕兴致盎然地欣赏花草。

朱文征数落太太们一顿,要回珠宝,送到贺恕手上说:这些手饰并不稀罕,贱内们不满意,让你们辛苦了。

贺恕说,买卖不成仁义在,下回有了上乘货色,再拿来让太太们玩赏。

三人出了朱府大门,杨开慧回头一望,朱舜华正斜依门槛,频频挥手。

泪光远送。她看见杨开慧在上人力车时,朝自己挥了挥手,然后坚定的点了点头。夕阳如火,逆光中迷蒙的剪影,成了她值得回味一生的图腾。她看见黄逸飞甩开步子走了很远,那个清瘦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,痴呆地用手扶着眼镜。他就是贺恕。



又到吃饭时间了。这么久空锁阁楼,除了吃饭睡觉,只剩下天马行空的遐想。想得很多,很远,美好得不真实。楼下的花草都不属于自己了,想下楼触摸一下也不行。其实很简单,认句错就行了。但她不认错。没错认什么错?就这样僵持着。现在好了,绝食!对!绝食!

饿死给你看!

看谁先认输!

丫环细声细语地说:小姐,该用饭了。

朱舜华说:我不吃!

丫环说:小姐要是嫌菜不好,想吃什么,给你弄去。

朱舜华不耐烦了:人参燕窝也不吃,什么都不吃!

丫环为难了,细声说:要是小姐不舒服,我告诉老爷,叫大夫来?

朱舜华动气了:别问那么多,不吃就是不吃!快给我出去,多看一眼都恶心。

丫环回到厅堂,把经过说了一遍。

大姨太说:肯定是刚才那帮混蛋捣的鬼。

三姨太心疼自己的闺女,放下筷子起身离席。

朱文征问:去哪?

三姨太说:蠢丫头,又犯脾气了,我去看看。

朱文征甩了筷子厉声说:谁都不许去!不吃就不吃,看她吓唬谁?

第二天,朱舜华干脆反拴了门,不让丫环进屋。丫环叫不开门,哭着央求:小姐,你好歹开门,别让我做下人的为难。天大地大肚皮最大,跟谁过不去,也别跟肚子过不去。

朱舜华饿得吐了好一阵酸水,口喝得厉害,喉咙也发哑,让她这样一说,心乱如麻。

丫环在门外哭了:我求你了,小姐,我给你下跪了,你就开了门吧。

丫环真的放下饭菜,跪在门前了。朱舜华心软了,手脚也软了,倒在床上,没力气起身。

朱舜华说:你起来吧,不关你的事,我不是什么小姐,我是朱舜华。

哭声惊动了一家大小,以为朱舜华出了不测,三姨太跌跌撞撞上了楼。接着来了两个家丁,硬把门给撞开了。

三姨太看到宝贝女儿眼窝深陷,脸色像纸一样苍白,一把搂住,禁不住泪如雨下。三姨太抚弄着女儿的短发,柔声说:傻丫头,不就是认句错吗?为什么就这样不开窍?

朱舜华说:我没错,认什么错?

朱文征上了楼,见女儿没事,嘘了口气,脸又板起来:你没错?把学校弄成那个样子,把家里又搞成这个样子,还没错?

朱舜华斜了朱文征一眼。

朱文征被这一斜视打垮了。幼时是道台大人的公子,留洋时品学兼优,接着一直身居要职,青云直上,还从没领受过斜视的滋味。然而今天,自己的女儿斜视自己了。朱文征感到有股冷风,从后背直透前胸。浑身一哆嗦,大发雷霆:不认错,我就没你这个女儿!

朱舜华迎着他的目光,淡淡地说:谁稀罕做你的女儿!我就是没错,你不就是怕得罪张敬尧,才把我关起来吗?现在张敬尧赶走了,就证明我没错。

朱文征扬起巴掌,要掀她的耳光。朱舜华从三姨太怀里挣脱出来,将脸送了过去。

朱文征的巴掌凝在空中。三姨太一头撞过去,朱文征退了好几步。三姨太捞起一把扫帚,扑过去和朱文征厮打。几个家丁连忙挡在中间。三姨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:女儿弄成这样了,你还想怎么着?

家丁劝朱文征下楼。朱文征赖着不走。平静了一会,对丫环说:把饭菜热了,我就看着她到底吃不吃!

不一会,丫环端了饭菜上来。三姨太也不闹了,端着碗喂女儿。

朱舜华说:不放我出门,我就饿死给你看。

朱文征说:你认了错,保证往后再不闹事了,马上让轿夫送你回学校。

朱舜华说:我没错,我没闹事,我不认错。

三姨太说:认不认错,都先把饭吃了。

朱舜华说:不放我出门,我就饿死给你看。

朱文征说:放不放你出门,都得给老子先把饭吃了!

朱舜华抢过三姨太手中的碗,叭地摔在地上说:饿死我也不认错!

又僵持了一天。朱文征也心慌了。女儿不认输,又不能太丢面子,就想找个台阶下。对三姨太说:给点钱,让她走吧。女大不中留,就算没生这个女儿。

朱舜华早饿得四肢疲软,唇干口燥,说话也有气无力了。三姨太叫开门,将一包细软放到女儿手上说:这些钱,你就带着傍身吧。

朱舜华知道,已和家人弄到决裂的地步了,说:不是我自己的东西,我不要。

三姨太说:傻孩子,没钱,你怎么过日子?

朱舜华说:就算沦为叫化子,我也不要来路不明的东西。

三姨太哭着让女儿接受了那一包细软。

朱舜华只带了一套随身换洗的衣物,出了朱家大门。太阳火辣辣,她是坐人力车走的。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漂向何方。但她清楚,自己和朱府再没任何关系,不再是千金小姐了。

朱舜华决然离去。

她不知道,三姨太哭昏在地,是用泉水泼醒的。

她也不知道,朱文征把自己关在书房,老泪纵横,仰天长啸。儿女成群,其实他最宠爱的,还是朱舜华。他想等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头,迟早有一天,会回到身边的。

他错了,朱舜华自此之后,再没登过朱府的大门。……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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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13 10:35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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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入江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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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13 19:37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作者在刻意还原真实,将被神话的先烈,吃上人间烟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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